知音杂志 2021年10月·月末版

2021-11-15 11:00 知音官网发布

航天父子一生忠骨:不同的星海,同样的奔赴
王建蒙

       他是航天发射场临危不惧、舍身闯入燃料泄漏加注间的技术参谋,他是下达中国第一颗实用通信卫星发射任务的调度指挥员,他是主管国家火箭、卫星发射以及航天国际合作的高级工程师,他是中国第一家民营火箭公司蓝箭航天的创始发起人……每一种角色,航天专家王建蒙都身先士卒,全力以赴,追求成功,但他最想成功的还是“好儿子”的角色。
       从2019年开始,身在海南的王建蒙连续三年都把90多岁的父亲接到身边。与年迈的父亲朝夕相处,看着父亲步履蹒跚,他捕捉着父子记忆,化成了深情文字……
       以下是王建蒙的自述——
◇ 不同的星海同样的奔赴:我和父亲血气方刚的23岁 ◇
       长长的岁月里,我与父亲在一起的时光屈指可数。新中国建立之时,父亲从华北人民革命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的前身)结业后,挺进内蒙古边陲的沙漠戈壁。那时,父亲还不到23岁,血气方刚,学校受训结业动员会后,每个人都群情激荡,打起背包排着队,按指定车号登上看不到头尾的大卡车。父亲他们不知道自己将去哪里,只知道一路向西的车队越走越少,路越走越荒,新中国的战车把他们拉到哪里,哪里就是他们建功立业的战场。
       从我记事起,就很少与工作忙碌的父亲在一起,都是母亲管教我。我年少时有点调皮,总是闯祸,与小朋友玩耍打架,常被人家家长找上门告状。但我在父亲面前,却从不放肆,还装得特别“乖巧”。父亲见到我的保留节目,一定是给我理发。最贪恋的是理发后的洗头,父亲担心满头香皂沫子眯了我的眼睛,会宠溺地把我抱起躺在桌子上,他调好一盆冷热适宜的水放到洗脸盆架上,然后一手托着我的头,另一只手轻柔灵活地挠着我满头香皂沫子的头发,嘴里或哼唱着“剪刀梳子手中拿,又会推来又会刮,头发长了,你就来吧”的小曲儿,或讲述着沙漠戈壁罕为人知的故事和风情。
       时过境迁,虽然当初父亲哼唱的曲儿、讲述的故事都早已模糊了记忆,但是那份细腻的触感却仿佛仍旧留在我的身上。
       国家恢复大学招生后,我收到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天,父亲手里捧着录取通知书和报到须知久久细看,一边跟我的母亲感慨:“时间过得太快了,我还没来得及好好陪儿子,他就长大了。给儿子多做点好吃的,我们的小鸟要远走高飞了!”“爸,我会给您写信的。”一心想往外飞的我,早已沉浸在对大学生活的向往中,恨不得早点动身,对父亲的那份难舍,根本无法感同身受。
       大学四年,我学业优秀,一毕业就被部队选中。当时我只知道是去部队搞尖端科研,但去哪儿,做什么,我并不清楚,具体的信息一直处于保密状态。此时,我23岁,和父亲当年从北京到内蒙古是一样的年龄,也和当年的父亲一样充满激情。我去了四川大凉山深处的大峡谷,从建设西昌卫星发射场,到分管火箭动力系统、下达倒计时卫星发射口令……走上了共和国航天发射的火箭轰鸣之路。
       随着一座座厂房在山沟沟里拔地而起,一条条高压输电线引入发射场,雄伟的发射塔直插云霄,我也收获了爱情。我们俩是同属于司令部的军人,她是政治干事,我是技术参谋。司令部像开联欢会一样,在发射架下为我们举行了一场军人婚礼。
       父母无法到场参加婚礼,我给父亲寄了一张我和妻子马京生身着戎装的结婚照。父亲买来相框,将照片精心地装起来,摆在他的书房里,并在我结婚日的那页台历上写下几个字:“儿子,祝你幸福!”
◇ 不畏艰险舍命发射场:那相距千里的父子牵挂 ◇
       航天,是危险系数极高的事业。父亲嘴上不说,但他心里没有一刻不担忧。在西昌卫星发射场的一次任务中,我分管发射场地面设备方面的指挥协调工作。当时,正在进行火箭推进剂加注前的准备工作,轰轰作响的加注泵前,操作手戴着类似大象鼻子一样的防毒面具,有条不紊地在操作。
       我从加注系统控制室出来,刚来到半地下的加注间门口,突然听到“啊”的一声高叫,只见加注泵出口管道上的一个法兰盘接口,猛地向外喷出棕红色的化学液体,瞬间就气化成浓浓的棕红色浓烟,从加注间的门口向外涌出。
       剧毒燃料泄漏了!我抓起旁边一人肩上的白毛巾朝面部一捂,冲进了加注间。旁边的人伸手想拽住我,因为就是在正常情况下,没有防毒面具也不允许进入加注泵间,何况是在燃料泄漏的环境下。
       弥漫的毒气中,我看到加注泵地脚螺栓的螺帽上已经鼓起一堆泡沫,那是被燃料化学反应正在腐蚀的现象。我一个箭步冲下去,发狠地指着管道上一个阀门,对不知所措的操作手高声喊道:“关!赶快把这个阀门关上!使劲!快点!”说完我憋着气跑了上来,在室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按规定,这个口令无论如何也不该我发布,但在那个紧急关头,大家听从了我的口令,那个阀门被关闭,加注泵停止运转后,泄漏被降服。
       几分钟后,救护车风驰电掣般来到氧化剂加注间门口,赶来的战地医生对现场每个人进行了检查。尽管加注操作手身穿防护服,头戴防毒面具,但泄漏的气体通过衣缝、防护靴接触到皮肤的地方,还是被烧蚀了许多水泡和块块红斑。而我没有任何防护,手背上也出现了一串串水泡。医生给每个人都发了一把药,当面看着我们把药吞服下去。
       后来,身在内蒙古大西北的父母从妻子的轻描淡写中得知此事,后怕不已,母亲埋怨道:“这孩子,从小就性子急,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别人躲他却冲,一辈子都让人提心吊胆。”“我知道儿子的个性,一旦遇到危险,肯定不会逃,一定会第一个冲上去。”父亲深深地吸了口气,又说:“不过,他胆大心细!”
       母亲后来告诉我,那天,父亲在窗前默默地仰望着西南天空,整整站了一宿。
       1984年1月29日,西昌迎来了第一次卫星发射,采用中国研制的长征三号新型运载火箭发射新研制的通信卫星,火箭、卫星、发射场全都是第一次使用。当时,注满数百吨高能推进剂的火箭,距离山洞中的发射控制室不足百米……稍有不慎就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火箭发射成功后,一听到警报解除的信息,我急忙从位于山洞里的发射控制室跑出来,急切地向发射塔跑去。我想看看发射塔、发射台、导流槽、电缆摆杆经过火箭火焰的烧蚀,成了什么样子。
       1000多个日日夜夜,我对这个发射场从地面到地下,从塔架上的电缆井到延伸至地下长长的通廊是那样熟悉。现在,火箭飞走后的发射塔、发射台显得空空荡荡,我的心如同这发射塔一样也空落落的,用手摸着还有些发烫的黢黑的发射台,不禁百感交集。
       这时,妻子也来到发射台旁:“我看你在发射塔下发了半天呆。快走吧,大家还等着咱们回去喝庆功酒呢。”我的思绪一下被拉回到现实:“你知道吗?我现在特想站在发射台上对着大山喊一嗓子。”
那天,我和妻子有车不坐,一起从发射场步行两公里走回到驻地。半路上,我对着大山使足力气大喊起来:“火箭起飞了!卫星发射了!我们成功了!”
       1986年,中国第一颗实用通信卫星在西昌卫星发射场发射。我担任下达发射口令的调度指挥员,上百条指令必须熟记在心,各种发射故障预想方案都必须运用自如。那段时间,我满脑子都是发射和各种应急处置预案,似乎忘记了一切事物。
       卫星发射任务获得圆满成功,我突然特别想将这一切与父母分享,我已经很久没见父母,也很久没有给父母写信了,那一刻,我想他们了,盘算着何时回内蒙古看望他们。正在这时,我被总部机关一纸命令调到北京,主管国家的火箭、卫星发射以及航天国际合作。此后,我工作更加忙碌,起初是各个发射场哪里有发射就立即前往,后来参加航天国际合作,满世界飞来飞去,看望父母的计划,也一拖再拖。
       一次,我从北京飞到酒泉发射场,执行中国载人航天工程的一揽子任务。
       酒泉卫星发射场四周的大漠草木难生,那天,我们在发射场南部一个航天测量站结束调研工作后,乘越野吉普车赶回驻地。一望无垠的戈壁滩空旷无人,忽而是坚硬的碎石,忽而是松软的沙土,再就是由一簇簇骆驼草造就的星星点点大小不一的沙包。吉普车哪平往哪开,因为根本就没有路。就在这时,我只觉得头向上往车顶猛地一冲,立刻意识到车翻了,接着便失去了知觉……
       这场车祸,我的肋骨多处骨折,胸内积血,颈椎脱位,领导派专机前来发射场把我接回了北京。躺在病床上,我从妻子的眼神中看出异样:“你怎么了?”妻子泪水涟涟地摇摇头:“没什么。”“不对,到底是什么情况?”我清楚妻子一向沉稳镇定,能让她慌乱,一定情况不妙。果然,医生说,我的颈椎有些脱位。要知道,绝大多数颈椎脱位患者都有可能高位截瘫。
       手术前,需要病人亲属在手术单上签字,生死关头,我坚持不让告诉我的父母。妻子的手打哆嗦,就是签不了字。为了给她壮胆,我仰面朝天在手术报告书上写下“出现任何问题由我本人负责”,并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妻子含着眼泪签上了“同意”二字,俯在我耳边温柔地说:“不管你的身体怎样,不论你今后的前景如何,我都会陪伴在你身边。”“我能从手术室出来的话,就又是一条汉子,相信我!”其实,我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论受多大的罪,也要与医生积极配合,活着就要有个活的样,绝不能瘫在床上生不如死。
       手术很成功,医生说:“你真是命大,大难不死、大难不残。这一是要感谢搬运你的同志小心翼翼,但主要应该感谢你爹妈给了你这副椎管宽大的骨骼。”可我却不敢告诉远在外地的爹妈,他们年纪大了,心理上会承受不起。
       一个月后,我重新站了起来。等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又能活蹦乱跳时,累得面容憔悴的妻子叹口气对我说:“你就是个不省心的家伙。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你父母交代?”父母知道我出了那么大的事,心疼不已。妻子安慰父亲道:“爸,建蒙跟您一样,特别的坚强。”父亲却眼眶湿润:“我可没有儿子那两下子,他从小就性格倔强,他不仅能够站起来,而且浑身充满精气神。儿子是军人,有军人的气质,更有军人坚韧、强大的内心。”
◇ 穿越时空的父子合影:聚少离多只为家国深情 ◇
       2017年五一节,我回去看望父母。在家住了5天后,母亲问我:“你怎么还不走?”我说:“没住够,不想走,还想陪妈妈多住几天。”“我这都有了孙子的儿子也学会哄你妈啦。”母亲呵呵笑道:“你以为你长大了,可即便你50岁、60岁,在爸妈面前永远是孩子。”她摸着我的手心、手背:“你的手光溜溜的,手心一点茧子都没有,想必是成天偷懒,在家不帮你媳妇干活。”
       说着,母亲又将“火力”对准父亲:“孩子们小时候你不管,孩子们长大了你还是什么都不管,坐那里油瓶子倒了都不带扶,等哪天我走了,孩子们都不管你,有你的罪受。”
       父亲立在一旁,还是那副笑呵呵的表情:“你好好的说什么走,往哪里走,人家谁要你?”
       没想到三天后的上午,母亲却永远离开了我们。而我坚持多住几天,竟成了冥冥之中上天对我的恩赐,我与父母几十年来在一起时间短,而这次母亲却赐予我这个永远的孩子为她最后洗身、穿衣、送行,守灵尽孝,寸步不离送她入土为安。
       母亲走后,为了避免父亲孤独,2019年11月,我和妻子决定将父亲接到海南,给父亲换个环境。此时,我们与两弹一星功勋科学家、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共和国勋章获得者孙家栋院士一起在海南。
       然而,父亲不愿给我添麻烦,但当我订好机票去接他时,他还是高高兴兴地上了飞机。
       当我带着父亲和孙家栋院士一起来到新建成的文昌航天发射场,父亲的思维一下子回到了酒泉卫星发射场建设初期,回到了他在大漠落实当地牧民迁移,为建设中国第一个航天发射场那惊天动地的岁月。此时父亲刚刚获得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给他颁发的建国70周年“老革命”纪念章。从这个意义上说,父子俩也算是航天父子兵!
       那天,我带父亲去海边看晚霞,父亲脱了鞋,赤脚走在海边的细沙上,兴奋得像个孩子。
       父亲这辈子都是在大西北度过的,这没有四季的天涯海角,我还担心他能不能适应炎热、潮湿的海洋气候,没想到,父亲喜欢这里的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喜欢这里的绿树成荫、海风习习,喜欢优哉漫步,做一套只有他自己知道路数的保健运动。
       看着父亲开心的样子,我突然觉得这是上天赐给儿子最大的福分。此后,我每次登岛进海南,都会买好商务舱机票牵着父亲的手把他接到身边,这是我和父亲60多年来,朝夕相处最长的一段时光。
       一天,本来风和日丽,却突然起风,妻子提醒我,父亲说过他不仅味觉、嗅觉不敏感,皮肤的冷热也似乎不敏感了,海风冷,赶快给送件外衣。
       于是,我急匆匆拿起外衣跑到小区游乐场,看到坐在父亲对面的一位大叔在嚷嚷:“不行,不行,不能赢棋走人,必须再来一盘。”想必父亲又赢了人家。
       我笑着说:“棋逢对手,起风了,套件外套再接着将军。”父亲边伸胳膊边自语:“海风凉,我咋没有感觉,要说不凉,可套件外套也没觉得热。”我抱怨说:“您总不当回事,您这个年纪皮肤敏感度本来弱,咱宁让热点,也不可受凉。”
       我们父子俩的窃窃私语却引起了旁边人的议论,说父亲这把年纪还这么硬朗,每天穿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他们问我:“‘老老爷子’真有福气,是一直和你生活在一起吧?”我惭愧地摇摇头。60多年的时光里,我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实在太少了。
       时隔一甲子,我终于有机会为父亲理发,每次理发,我都自许我的手艺比父亲当年要强很多。
       如同当年的父亲一般,我一边给父亲洗头,一边告诉父亲这些年来自己在国家航天事业发展中的见闻,每当这时,父亲总是感慨:“建立新中国不容易,建设新中国更不容易呀,那个年代完全是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闯自己的路,在一张白纸上画新中国的美好的图画。现在叫创新、与时俱进,那个时代建设新中国完全是创造。”父亲依然那么通透深刻,可我发现父亲已转身不便、脖颈僵硬,而我自己的手也没有那么灵活、那么柔顺了。那一刻,一阵伤感掠过心头,我更加珍惜和“90后”父亲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那天,和父亲一起翻看相册,看着父亲23岁时英姿勃发的照片,我也找出了我23岁大学毕业身着戎装的照片说:“爸,您看,都说我长得像您,但我觉得,我还是比您帅一些。”父亲得意地笑了起来:“那当然,我的儿子肯定最完美。”
       我深情地看着父亲,回想着自己的人生轨迹,自始至终,我都深深地受到父亲的影响。那天晚上,待父亲睡下后,我开始整理父子俩的相册,将父亲的照片按照年龄线排列:在23岁、30岁、40岁……的父亲照片的旁边,贴上23岁、30岁、40岁……自己的照片。
       看着这些穿越时空的合影,看着每一个时期的儿子轻轻地站在同样年龄的父亲身边,就仿佛看见了燃烧的激情,看见了命运的秘密,也仿佛弥补了父子俩这一生聚少离多的遗憾。
       儿子的性子急,父亲则慢悠悠,父子俩性格差别如此之大,但血浓于水的父子情深却无以言表;我们都是23岁参加革命工作,父亲对建立新中国所付出的艰辛无怨无悔,扎根内蒙古几十年,生的儿子起个名字还叫“建蒙”;儿子的生命与中国航天同步,躯体内如同加注了推进剂,随时随地可以像火箭一样发射升空。父子俩如此人生镜像,却有着同样的家国深情。

编辑/胡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