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音杂志 2023年7月下半月版
2023-08-17 11:23 知音官网发布
桥机上的最美“空姐”：得失争毫厘，千钧将一羽
袁正琴
袁正琴
位于四川和云南交界的白鹤滩水电站，是世界第二大水电站。让人们想不到的是，在这个水电站里，全球最大发电机转子的吊装，竟然出自一位女工匠之手。她就是中国能建葛洲坝机电公司白鹤滩机电项目部桥机班班长梅琳。吊装两千多吨的发电机转子，精确度控制在1毫米以内，就像操作抓娃娃机一样得心应手，央视《新闻联播》称赞她是“精益求精的追梦者”。
这手绝活，梅琳练了二十多年……
◇ 方寸之间，无限乾坤 ◇
1995年，20岁的梅琳从葛洲坝技工学校毕业，分配到三峡水电站桥机班。
第一天上班就是个下马威。梅琳跟在师父身后，踏上悬空的楼梯，往7层楼高的桥机驾驶室爬时，双腿发软。驾驶室里又晒又热，衣服湿了干，干了又湿，半天下来衣服上留下一层白色的汗渍，散发出浓浓的馊味。中午吃饭，梅琳和同事端着碗蹲在路边，大卡车呼啸而过，白米饭上落了一层灰。
梅琳打起了退堂鼓：“爸，我想换个工作，做水电太苦了。”
1975年，梅琳出生在湖北省宜昌市，父亲是第一代葛洲坝水电人，她从小听着当吊车司机指挥的父亲讲述各种趣闻。即便有思想准备，来到工地，才发现艰苦超过了她的想象。
听完梅琳的抱怨，父亲一脸严肃：“不吃苦不坚持，怎么能建成造福于民的伟大工程？”父亲的话铿锵有力，像一记重锤敲在梅琳的心里。“既然选择了，我就一定要做到最好。”她暗下决心。
初到起重部门，梅琳首先学习的是开高架门机，起吊钢板、钢筋等施工所用的材料。高架门机作业时，吊装精度要求不高，晃动大时下面有起重工扶稳了再落，她很快就做得得心应手。
工作第二年，梅琳和比她大5岁的同事马亮相识。有一次，梅琳刚下夜班，就见马亮提着早餐等在她寝室门口。他将早餐塞到梅琳手里，关心地说：“饿了吧，赶紧吃。”以后只要是她上夜班，马亮一准买好热乎乎的早餐送来，有时还出其不意地递上一个洗干净的苹果。休息日，马亮约她去江边散步。一来二去，这对英俊靓丽的年轻人相恋了。
1998年春节，两人结婚。次年，女儿出生。休完产假，梅琳带着女儿和大包小包的行李一起到了三峡水电站。女儿不适应电站的环境，经常生病，梅琳含泪将女儿送回宜昌交给父母。
女儿不在身边，梅琳像丢了魂。马亮知道妻子在高空开桥机，不能分心，他申请调到了市区，下班后可以照顾女儿。梅琳每天打电话问女儿的情况，马亮安慰她：“我是她亲爹，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梅琳结束一个工期回家时，女儿看着陌生又熟悉的妈妈，小嘴一瘪，哭了。梅琳眼圈一热，抱着女儿说：“宝宝，我是妈妈。”梅琳天天给女儿喂饭，好不容易跟女儿亲近了，又要返回工地了。后来，女儿只要看见她在收拾东西，就知道妈妈要走了。有一次，女儿把梅琳的包藏进柜子角落，一脸天真地说：“妈妈没有包包装东西，就不会走了。”
后来，马亮也外调去了外地的水电站。从此，女儿就像“小候鸟”，在姥姥和奶奶家轮流生活。
有一次，女儿秋季腹泻，整个人都脱水便血了。那天，梅琳正在上班，接到母亲的电话心急如焚，匆匆请假赶到医院，看见女儿小小的人儿躺在病床上，软绵绵的，显得格外瘦小孤单，她一下没忍住，眼泪奔涌而出。女儿看见她，眼眶也蓄满了泪水，低声喊着“妈妈、妈妈”。
女儿住院一个星期，梅琳请假寸步不离地在病床边陪护。为了不影响丈夫的工作，一直到女儿出院后，梅琳才告诉他。
虽然有这么多的困难，但在工作中，梅琳始终是个“拼命三娘”。
2002年11月，梅琳第一次看到三峡左岸电站5号组转子完成吊装，场面恢宏壮观，当时她就下决心，一定要学会吊装转子！
每次看着师父操作桥机，行云流水般在空中“飞来飞去”时，她曾无数次想象自己亲自操纵的情景。梅琳头脑里早就将桥机操作流程记得烂熟，但真到自己时，挂了档，桥机纹丝不动，似乎欺负她是一个新手，她心里直嘀咕：“难不成有延时启动？”这时，师父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桥机终于启动，可吊钩总在空中晃来晃去，就是不能稳住。这对梅琳来说是一个关键考验。梅琳忍不住向丈夫吐槽，马亮鼓励她：“心稳了，钩就会稳，我相信这点事难不倒你的。”梅琳愣了一会神，突然眼睛一亮，兴奋地说：“我想到好办法了！”
第二天中午休息时，梅琳开始练习起吊装满水的汽油桶。刚开始，汽油桶不停地在空中晃荡，一桶水不一会就洒出去大半。“我不信稳不住！”梅琳一遍一遍地练习。一连几天，她中午不休息，晚上下班后也把自己“悬”在空中练习，同事们都戏称她为“空姐”。
一天十几个小时的练习，梅琳练得手都麻了。晚上做梦，她都梦见自己吊着转子在空中飞。马亮笑她：“你这简直着魔了，说梦话都在喊开桥机。”
一个多月后，在几十米高的桥机操作台上，梅琳终于能稳稳地吊起水桶，想移到哪儿就能移到哪儿，而且还滴水不漏，吊钩终于稳住了。
“我能做到了，我可以了！”梅琳反复测试后，激动地打电话告诉丈夫这个好消息。马亮仍冷静地叮嘱她：“高空作业不能分心，一定要注意安全！”
◇ 攀山渡海，思念绵绵 ◇
2003年8月，获悉三峡左岸电站4号机组转子即将吊装，梅琳主动请缨承担吊装任务。经过严格的考察，领导将这项艰巨的任务交给了她。
正式吊装的日子越来越近，梅琳既紧张又充满了期待。她晚上失眠睡不着，干脆拿出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把操作要领记下来，又把4号转子移动路线画了下来。
那几天傍晚，马亮陪她散步，帮她放松，给她加油打气：“我看好你，你要相信自己！”父亲这个老桥机司机，也在电话里叮嘱她并给予鼓励。
第二天，梅琳稳稳地操纵桥机，顺利完成了1900吨发电机转子的吊装。当转子就位的那一刻，现场响起一阵阵掌声，她才发现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湿，手心也全是汗。她在桥机室内坐了好一会儿平复心情，之后才慢慢走下来。
“老婆，你多吃点，今天你最辛苦，功劳最大！”晚饭时，马亮特意多做了几个菜，脸上满是骄傲。入睡前，梅琳还在脑海里把白天的操作过了一遍又一遍，她对丈夫说：“有了第一次的成功挑战，以后我就更有信心了。”
就这样，梅琳在三峡，马亮穿梭于三峡和宜昌之间，女儿仍旧是一只“候鸟”。2008年暑假，梅琳和丈夫一起轮休，带女儿去了长沙橘子洲头。那天橘子洲头正好放烟花，看到烟花在夜幕中绽放，女儿兴奋地欢呼：“妈妈，你快看，多美呀！”一家难得出来旅游，喜欢摄影的马亮给妻子女儿拍了许多照片。
2009年，梅琳前往溪洛渡水电站工作。溪洛渡一带环境更加艰苦，天气干旱，几个月不下一滴雨。刚到几天，梅琳的嘴唇就干得起皮，喉咙也像要冒烟。桥机驾驶室在地下厂房，白天黑夜全靠人工照明，忙碌一天下来有时会产生时空错乱的感觉。
很多女桥机工，都因为工作条件太艰苦选择退出。梅琳没有，她不怕苦，但就是思念女儿。每次和家里通电话，女儿总问：“妈妈，你每次都要等过年才回来，你就不能换一个工作吗？”梅琳有些心酸，自己是个不称职的妈妈，为了祖国的水电建设，她这个妈妈缺席了女儿的成长。
春节团聚，一家人去武汉玩。傍晚走在长江边上，看着两岸璀璨的灯火倒映在江中，梅琳脱口而出：“这灯光真好看啊！”女儿笑了：“妈妈，这灯光有什么好看的？”梅琳告诉女儿，自己工作的地方是在山区峡谷里，除了山还是山，眼前这些五光十色的灯光，是自己在建的水电站发出来的电点亮的。女儿懂事地点点头：“妈妈的工作很了不起！”
梅琳在溪洛渡，丈夫在三峡，女儿在宜昌，一家人分散三处。为了减轻双方父母照顾女儿的负担，梅琳和丈夫选择分开休假，一个休完，另一个再接力休，轮流陪伴女儿和父母。女儿常常对她说：“妈妈，你回来了，爸爸又走了。”
2011年，马亮前往伊朗援建。临出发前，梅琳赶回宜昌为丈夫准备衣服，购买常用药物，还有家乡的各种泡菜。她叮嘱丈夫：“在外面一定要多个心眼，一个人别走出基地。”马亮也放心不下她：“你也要照顾好自己，一定要注意安全。”
一个在国内，一个在国外，平时两人就靠QQ联系。梅琳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看QQ消息。因为工作时间不同，梅琳和丈夫只能相互给对方留言。一天，梅琳看到丈夫的留言，他说特别想家，想孩子。其实，马亮由于刚去伊朗，因天气湿热加上水土不服，他臀部长了一个鸡蛋大的火疖，为了不耽误工作，他每天自己涂抹药膏。一天，火疖子裂开血流不止，马亮才不得不住院手术。那几天，手术伤口痛得无法入睡，他备受煎熬。
梅琳恨不得立即飞去照顾他，然而签证短时间内无法批复，她工作又脱不开身。马亮反过来安慰她：“不是大问题，会很快恢复的。你别担心我，自己在家注意，照顾好自己，上桥机一定不能分心。”
看到丈夫的留言，梅琳眼睛红了，她在电脑上打了删，删了打。她担心丈夫在国外的安全，担心他的身体扛不住，想让他请假回家，但她还是把这一切都咽进了肚子里。最后，她给丈夫留言：“家里一切都很好，你好好照顾身体，别太累。”那天写完留言，梅琳特意去购买了金银花、菊花和莲子心，四处找人带过去给丈夫。每天她都要在QQ上给他留言：“一定别逞强，要注意安全！”
临近春节，梅琳早早准备好家里的腊鱼腊肉，委托同事带过去，让远在伊朗的丈夫也感受到过年的氛围。有一次，马亮在QQ里发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盘腊肉和一瓶酱菜。他留言道：“今天吃了你从家里带来的腊肉，还是家里的东西最好吃。”
梅琳每天上网看伊朗的新闻，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她就担心。有好几次，马亮那边因基地没有网络，QQ看不到留言，梅琳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
2013年春节，马亮结束伊朗的工作回家短住。那几天，他大包大揽地忙着各种家务，每天做丰盛的美食。梅琳笑着说：“你一回家，我和女儿都要吃胖几斤。”这样普通的日常，对梅琳一家来说也属于奢侈。过完春节，马亮又奔赴巴基斯坦搞建设，在巴基斯坦援建2年后，又到了厄瓜多尔援建。
水电人点亮万家灯火，而他们总是聚少离多。梅琳和丈夫攀山渡海，最放不下心中那绵绵的思念，唯有一遍遍送去平安的祝福，才能让他们心安。
◇ 巾帼英豪，千钧一羽 ◇
2015年9月，梅琳父亲突发脑梗住院，母亲怕她分心瞒着她，她从电话里面听出有医生说话的声音，一再追问才得知真实情况。那时发电站任务重工期紧，她根本抽不开身回家。后来老家拆迁，年迈的父母四处租房，搬家，梅琳也无法赶回去帮忙，她愧疚于做女儿不称职。
2017年，梅琳被派往巴基斯坦援建。临行前，马亮仍旧千叮咛万叮嘱：“平时不要一个人外出，施工千万注意安全，累了就歇歇。”巴基斯坦的电站由于正在施工，灰尘大，一天下来，梅琳脸上头发上鼻孔里都是灰。要进桥机操作室，她得踩着仅仅能容纳一只脚掌宽度的轨道，抓着安全绳，一步步向前移动，稍不留神就会跌落到几十米的深坑里。
每次和丈夫留言，梅琳从不提起这些，以免丈夫担心。在巴基斯坦工作不到一个月，梅琳脚背被热水烫掉一块鸡蛋大小的皮，因工地着装要求只能穿劳保服和劳保鞋，劳保鞋又重又厚，鞋面坚硬，直接摩擦烫伤的创面，伤口一直不能愈合。梅琳咬着牙将双氧水倒在伤口上，有脓的地方立即起了一层白色泡沫，她用棉签把脓液和腐肉全部挤出，再涂上碘伏。为了让伤口早点结痂，她将劳保鞋脚背那块布剪掉，以免再摩擦创面。原本在国内一周就能治好的烫伤，拖了近一个月才好，梅琳苦不堪言。
那段时间，马亮天天留言追问妻子脚背的伤：“实在不行，你请假回国，等脚上伤口长好了再过去。”梅琳回复：“工期太紧，任务重，不能耽误。”“保持清洁，记得吃药，别引发感染。”马亮心里暗暗着急，妻子工作起来什么都会忘记，万一感染了，搞不好脚都要废掉。他只得每天留言给她，提醒她一定要重视。
结束援建回国那天，正好是梅琳的生日，马亮特意提前去商场选购了一条项链，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看到又黑又瘦的妻子，马亮责备的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但梅琳从他闪烁的泪光中，看到了丈夫对她无尽的思念和关爱。
2019年9月，梅琳工作调动到白鹤滩右岸水电站。白鹤滩有一种芝麻般大小的红蚂蚁，晚上睡觉总是被红蚂蚁咬醒，又痛又刺痒难受，用手轻轻一抓立刻肿起来一个大包。
10月，马亮也调动到白鹤滩。从此，梅琳枯燥孤独的生活，有了丈夫的陪伴。闲暇时，梅琳看着自己参与建设的水电站，金沙江水穿过水电站拦水坝向前奔腾，两岸青山夹着碧绿的江水，形成独特的烟波浩渺、无涯无际的U形山谷湖泊景观，数不清的输电高压线网以白鹤滩为起点向外辐射，一种豪迈感从心底升起。
2021年9月9日，全球单机容量最大的发电机转子的吊装任务，将由梅琳完成。这个首台百万千瓦机组的转子，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巨无霸”，它外圆直径16.5米，高度4米，重达2300吨，需要两台1300吨的桥机并车抬吊，才能完成吊装。
当梅琳坐在7层楼高的桥机室内，开始操纵桥机时，站在下面的马亮大气都不敢出，紧张得手心冒汗。这不是对妻子的不自信，而是这个任务实在太艰巨，这个转子前期工作凝结了数百名工人耗时数月的艰辛，一旦稍有差池，一切努力都将付之东流，地面上许多同事的安全也无法保障。
“起吊！”随着一声令下，20多米高的桥机操作室内，头戴蓝色安全帽、身穿红色工作服的梅琳沉着地手握操纵杆，将巨无霸转子吊起10米、平移270余米，再放进直径只有17米的发电机坑位，入机坑后微调距离控制在1毫米内。梅琳的手掌在操纵杆上按压，瞬间松开再按压，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犹豫。一个多小时后，巨型转子“快、稳、准”地落入机坑中，发电机轴上的十根销钉，精准插入转入的销钉孔中。
当转子丝毫未差地就位时，两行热泪从马亮脸上滑落，他抬手把巴掌拍得山响。
“转子吊装圆满成功！”总指挥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宣布完毕，顿时掌声雷动。梅琳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她成功了！这是她人生的高光时刻，也是中国水电人的荣耀。
梅琳先后获得中国能源化学地质工会“大国工匠”、湖北省“荆楚楷模”、中国能建“能建工匠”和“全国五一劳动奖章”等荣誉称号。2022年9月，在首届全国“大国工匠”论坛上，组委会给予梅琳的颁奖词是：“方寸之间，无限乾坤。一个操控台，三个操纵杆，将全球最大发电机转子吊装位移误差控制在1毫米内。巾帼英豪，落子无悔。”
27年间，从三峡水电站到溪洛渡水电站，再到白鹤滩水电站，梅琳经手吊装的转子从1600吨、1900吨到世界最大的百万千瓦机组2300吨，她一共吊装了16台巨型水轮机组转子。“一生只干一件事”，27年来，梅琳以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实现了水电桥机操作工的最高梦想。
马亮看着妻子从青春活泼的小姑娘，到大气稳重的“大国工匠”，鬓角已有了丝丝白发。一天，他指着目光所及的水电站宏伟工程，对妻子说：“这里有你的一份功劳。”梅琳眼里似有泪花，她像是对丈夫又像是对自己说：“这是无数水电人的骄傲！”
2023年5月14日，正在忙碌的梅琳接到快递电话，有人送了一束康乃馨给她。下班后她从门卫室拿到花，看见女儿的留言：“祝福妈妈母亲节快乐！”梅琳闻着淡淡的花香，心里一股暖流涌出，她鲜少陪伴女儿，懂事的女儿却在千里之外，用浪漫的方式陪伴着她，她心里又荡漾起绵绵的柔情。
编辑/李雪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