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音杂志 2025年1月·月末版

2025-01-26 13:01 知音官网发布

 
3400米海拔裸建植物园:寒山千秋雪,孤灯万里程
文/袁正琴
       香格里拉的纳帕海边,有一座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植物园——香格里拉高山植物园。
       植物园创始人、著名的滇西北植物及植被生态学家方震东,大半辈子只为了这一件事。
人们称他为“种时光的人”——
被篡改的高考志愿

       1986年,云南省迪庆藏族自治州成立了高原生物研究所,大学毕业的方震东被分配到香格里拉,成了所里第一位科研人员。
       那个时候香格里拉还叫中甸,没有旅游开发,人烟稀少,条件十分艰苦。他一去,就遭遇了高原反应……
       1964年,方震东出生在云南省迪庆藏族自治州维西县,在澜沧江边嬉戏长大。高考时,方震东是迪庆藏族自治州的数学单科状元,梦想成为陈景润那样的数学家,志愿填报了云南大学的数学系,结果接到了生物专业的录取通知书。
       20多年后,方震东才知道,当地有丰富的生物资源,却苦于没有人才,所以领导亲自改了他的志愿。
       迪庆有海拔6740米的卡瓦格博雪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白马雪山,有干暖河谷、虎跳峡……很多珍稀物种,只有在这里的野外才找得到,这里被称为“高山花园”。花园里到底有哪些种类的植物?分布情况如何?方震东多方打听,却鲜有人知晓。
       方震东心里涌出一股冲动:既然要做研究,那就先把整个迪庆地区野生花卉的分布、品种等先梳理一遍!方震东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开始向迪庆州的山川河谷进发。
       1987年秋天,方震东去卡瓦格博雪山采集标本,在山间小道上,遇到了当地一所中学的老师格茸拉姆和她的同伴,刚好也要去雨崩村。
       他们结伴同行。一路上,方震东教格茸拉姆怎么压制标本。在4500米的高山流石滩里,格茸拉姆第一次看到了雪莲花,笑得合不拢嘴。
       两个年轻人互生情愫。1989年,方震东与格茸拉姆结婚。次年,儿子方晔出生。方震东大部分时间在外,家务和孩子的事情都是拉姆和老人在承担。
       1991年,耗时5年,方震东走遍了迪庆的山山水水,终于把全州的野生花卉梳理了一遍。好不容易不用天天往山里跑,他又要去昆明读研究生。自觉对妻儿的陪伴太少,方震东有些犹豫。格茸拉姆给了他最坚定的支持:“你只管专心做你的事,家里的事情不用担心。”
       1994年,方震东研究生毕业。时隔几年再次去野外考察,方震东产生了危机感。
       之前,他随便走到哪一个山谷和乡镇,都很容易采集到莲瓣兰。但是经过90年代初的兰花狂热,当地的野生兰花一卡车一卡车地被拉走,后来他再到同一个山谷里去,几乎已经找不到莲瓣兰了。
       他还遇到了一些外国人也在收集植物的种子,虽然有的被发现拦了下来,但仍有一部分种子流失了。方震东的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为3400米海拔的香格里拉建一座‘后备花园’。”
       建植物园是一项庞大的工程,他在等待时机成熟。为此,他一边做课题研究,一边去其他国家学习。经过荷兰进口郁金香产业培育的科研工作后,他慢慢积累了一些经验。
       1996年,方震东向领导提出了建设中甸县高山植物园的建议,得到领导们的一致认可。他又拟写项目建议书,编写可行性研究报告等,终于,此项目经过省级发改委、环保厅评审获得通过。
       2000年,高山植物园项目正式开始。
裸建高山植物园
建植物园,钱是最大的压力。

       一个植物园花费上亿的资金是很正常的,方震东计划了一个4000多万的预算,跑去问领导。他们也头疼,说没有这笔钱可以给他建植物园用。
       方震东性格内向,不爱说话,所以喜欢跟植物打交道。但是为了建植物园,他只得硬着头皮去跟上级部门争取,厚着脸皮去求人凑钱。4万块,是他筹建植物园的全部身家。
       为了省钱,方震东拼命压缩开支,能自己动手的事,绝不请人。为解决园区供水,方震东组织社区群众在山沟低凹处埋管道。那段时间,他们挖沟、拉围栏,风餐露宿。6公里的管道完成时,方震东累得瘦了一圈,皮肤又黑又糙。
       最困难的时候,他把主意打到了自己家的“资金库”,那是妻子省吃俭用存下的一点钱。“能不能先借给我?等我周转出来一定还给你。”方震东心里愧疚,家里的事情自己几乎从未管理,到头来还要找家里接济。
       “我这就这么多了,你拿去吧。”格茸拉姆慷慨地拿出家底,这是她准备买房的十万元钱。她不是没考虑到有可能有借无回,但她更心疼丈夫:“一个爱面子的人,被逼着到处借钱。”
       拿出家里的积蓄仍是杯水车薪,方震东一边进行植物园建园的相关事项,一边申请课题研究,后来又四处联系生态恢复绿化工程,用承包工程赚来的钱弥补建立植物园资金的缺口,满负荷运转。
       方震东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拉姆承担了家务和大部分育儿的重担,但在她工作实在忙不过来时,方震东会背上儿子,带着馒头和老干妈进山。
       方晔趴在爸爸的背上,一路跟着爸爸认各种植物。到了目的地,方震东忙自己的工作,方晔在一边挖泥巴、唱山歌。他觉得,和爸爸在一起的时光特别开心。
       植物园离家十多公里,有时候太忙,人又太累,方震东干脆就在办公室留宿。周末,格茸拉姆带着方晔一起来帮忙。他们两口子在园区挖土、栽种植物幼苗,方晔就忙着给刚栽好的幼苗浇水。
       方晔上中学后,暑假里有时会跟着方震东去野外采集标本。他们在半山腰搭建好帐篷,方晔忙着捡拾枯枝落叶,帮忙烧火做饭。
       采集标本时,方晔提着袋子,跟在爸爸后面钻灌木丛、攀爬高坎,将采集好的标本装在袋子里。晚上,他就打下手,压标本。
       夜晚睡在帐篷里,听着林间吹过的山风,偶尔几声虫鸣和不知名的动物叫声,方晔觉得这种体验很新奇。“爸爸,下次我还跟你来。”“只要你喜欢,当然可以。”
       高中毕业后,方晔报考了北京林业大学。
       2010年4月的一天,方震东去澜沧江对面采集一个植物种子,江上没有桥,只有溜索。做完采集返回时,方震东过溜索时滑轮速度很快,巨大的惯性让他翻转了方向,后脑对着江对面的石头墙冲了过去。
       “完了完了,今天没救了!”方震东几次试图转身无果,他有些绝望。跳江来不及了,继续滑行,脑袋撞石头墙,还是死路一条。
       溜索越来越快,就在离石头墙只有五六米距离时,带路的两位山民发现了不对劲,急中生智把系在腰上的带子拉开,千钧一发之间,溜索挂着方震东撞向带子。巨大的惯性把他们往前带了五六米远,溜索贴近石头墙边慢慢停了下来。方震东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
       回家后,方震东只字不提。那天,他特意去买了一只鸡,亲自下厨,炖了一锅鸡肉。儿子直呼:“爸爸炖的鸡肉真好吃。”
       2010年底,植物园成立十年,终于完成了第一阶段的工程内容。
       “他最终能把这个摊子撑起来,堪称奇迹。”看着方震东一点点地赚钱,一点点地建园,周围人都感慨万分。
做个种时光的人
  建园难,养园更难。

       最开始在植物园里育苗,死的多,活的少。
       为了让植物适应自然环境,他们先在大棚里养苗,跟老乡收牛粪做肥料,调配土壤比例、喷灌频率,人工除草。等苗活了,再移到户外的“练苗区”,之后把能存活下来的栽到其他地方。
       有时候花了3年心血,几千个工时,移到外面,一夜之间全死了,负责照料的同事蹲在田里,看着枯萎的叶子默默掉眼泪。
       通过多年的努力,方震东他们慢慢摸索出植物的生长习惯,存活率提高很多,植物园的植物花卉种类一点点地增加,许多珍稀濒危的品种在植物园安营扎寨。别的地方遇到怎么都养不活的植物,还会喊方震东去帮忙。
       每年几个月在野外考察,方震东从来没有断过。去野外的次数多了,各种各样的危险都遇到过。
       有一次去栗地坪深山做植物引种时,方震东开着车,半途发现刹车失灵,怎么也不起作用。当时车上有同事和三名农民工助手,他冷静地说:“我可能要采取一些措施,把这个急弯转过去后,我要把这个车子逼停!”
       车子转过一个急弯,方震东把车子朝着一个路边的土坎冲上去,车子侧翻在地,终于停了下来。附近村民一起帮忙,用手推,拿木棍撬,好一阵才把车翻转过来。
       回家以后,他轻描淡写地讲述这个惊险的过程,格茸拉姆虽然预料到外出有危险,但也被惊得心脏怦怦跳。
       2014年,格茸拉姆退休,方震东去野外采集标本,她就跟去当后勤。无论多险的路,她都要陪同。
       这些年,她跟着方震东去了云南、四川、西藏、贵州等地,一路翻山越岭、辛苦颠簸,钻灌木丛,皮肤被划伤,膝盖常被碰得红一块紫一块。
       2013年,方晔从北京林业大学毕业,回到植物园。母亲希望他考公务员,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可方晔亲眼见着爸爸打理植物园的艰辛,决定帮助他减轻一些压力,成为植物园的员工。
       2019年,植物园理事会换届,方晔被选为园长。
       维持植物园的正常运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方震东将自己的经验倾囊相授,有时候也有意锻炼儿子,让他自己做决定。
       方晔积极地联系工程,以工程养植物园。拿不准的地方,他虚心地请教爸爸。有了爸爸护航,做事也有了底气,植物园在他的管理下稳步发展。
      2023年8月,方震东对高山大黄重复监测时,发现其中有一个植株第一次开花。
      根据以往文献记载,高山大黄原本一生只开一次花,结一次种子,从种子到开花,要花三十多年时间。
      在植物界,30年算短,100年不算长。种植物,就是种时光。
     “科学研究还是要自己亲自实践,才能证实以往我们的猜想。”“通过实证,高山大黄至少10年可以开花。”说这话时,方震东在木牌上写上日期,插在高山大黄的土堆上。
       2023年年底,植物园监测到猴群。有一次,方震东遇见大约有五六十只猴子越过围栏,来植物园采摘山楂。当他轻手轻脚地拿着相机准备拍摄时,发现附近的树顶上有一只哨猴,发出吱吱吱的声音,猴群接收危险信号后,一步一步往后撤离。后来,他又观测到其他的动物进园,其中有两只獐子进了园区,还产下一只小獐子。
       40年来,方震东的足迹踏遍了一千多个高山和沟壑,采集了三万多号植物标本,发现了一些植物的新的分类群,迁地保护了四百多种野生植物,调查和繁育了十多个珍稀濒危和极小种群的物种。
       如今,植物园内收集庇护了蕨类植物30余种,种子植物1000多种,大量的植物种类在这里生长繁衍,形成了一个难得的物种基因库,成为众多科研工作者的科研平台。
      又是一年秋夜,园区深处,一家人围坐在一堆篝火旁,聊着植物园的愿景。篝火熊熊燃烧,一阵风吹过,火花飞散在夜空中,宛如洒落人间的星星。方晔感慨:“在我心中,父亲是一个英雄。”拉姆深有同感。
       2024年11月,方震东被评为2024年第三季度中国好人。

编辑/李雪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