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音杂志 2019年4月·月末版

2019-06-14 16:55 知音官网发布

浪子归处:那镜头里的迟暮那春天里的烟火
小宋 洁如

2019年1月4日,独立导演陆庆屹耗时六年完成的纪录片《四个春天》在全国公映,口碑爆棚,入选豆瓣2018年度最期待华语独立佳作、8.8高分推荐。这部以父母为拍摄对象的诚意与心血之作,是这个春天送给拼搏的游子和父母的第一份温暖。
陆庆屹老家在贵州省独山县山区。他从小叛逆,15岁离家出走,曾做过足球运动员、酒吧歌手、矿工、摄影师。在父母的牵挂和隐忍的爱中,在经历亲人的生离死别之后,他用镜头记录了父母的日常,爱如潮水般涌来,灵魂震醒,他终于给了自己一个完满的人生交代……
◇ 那镜头里的迟暮:叛逆浪子灵魂震醒 ◇
2013年的春天,乍暖还寒。
40岁的陆庆屹一向作息不规律。一天黄昏后,他睡醒打开房门,看见天井对面,父母各处一室,母亲在缝纫,父亲在唱歌,兴起处挥手打着拍子。父亲退休前是物理老师,会二胡、小提琴等20多种乐器;母亲会唱贵州山歌。黑暗里,他们像两个闪亮的画框中的人物并列在一起,如此的和谐。
陆庆屹连忙架起相机,按下按钮。站在父母对面的黑夜里,他静静地看着,心中排山倒海……
陆庆屹,1973年出生于贵州省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独山县,父母都是老师,陆庆屹在家排行最小,上面还有姐姐陆庆伟、哥哥陆庆松。姐姐和哥哥都非常乖顺,学业优秀。姐姐比他大9岁,18岁考到沈阳上大学,在沈阳结婚生子,事业发展得好,后来还当了公司领导。哥哥受爱好音乐的父亲影响,成了一名音乐人,后来到清华大学教音乐。
父母望子成龙,对陆庆屹管束极严,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姐姐和哥哥太出色了,他偏偏很叛逆,初二时便成了一匹“野马”,有时检查一口气写上二三十份。他在学生中有“小霸王”的名头,四处惹是生非,打架上瘾,对自己的行为越来越不能自控。初三上学期,他被记了处分,留校察看。课间操时,在全校师生面前广播处分通知,上千双眼睛齐刷刷望向他。他一气之下跑到教务处,扯下墙上的处分告示,撕个粉碎,背上书包回家,退学了。那天,他头一次见到父亲流泪……
陆庆屹的父母一生本本分分,受人尊敬。他的叛逆,对父母是个不小的打击,父亲又愧又愁,沉默寡言,母亲甚至都不想看他一眼。
在乡下教书的表姐,建议陆庆屹的父母给他转学。在乡下中学里,他还放纵自己:抽烟,城里的朋友常来找他玩,偶尔约群架也来找他,有乡下同学路过城里,被小痞子抢了钱,也会叫他去“摆平”。
上高中后,陆庆屹开始频繁出现在班主任和校长办公室里,后来连逛派出所都成了家常便饭,为了报复,他甚至纠集一帮人趁夜砸了派出所的门窗。高一下学期刚开始,他就不得不走上了流浪的路,自此沦为没文化的“盲流”。他觉得跟哥哥相比,真可谓一个天上游龙,一个地穴虫豸。
陆庆屹不想看到父母那失望的面孔,不愿再在家里待。这年,他才15岁,跳上一辆装苹果的火车,在各个小车站游荡,后来搭车到姐姐的工作地沈阳,在姐姐的劝说下结束流浪。
1989年,在哥哥的劝说下,16岁的陆庆屹来到北京。刚开始,他总和哥哥发生冲突,有一次甚至买了票赶到山东泰安,准备爬完泰山然后跳下去,幸而哥哥及时在火车站截下了他。后经哥哥介绍,他跟老师学画画,觉得没天赋放弃了。他又到酒吧当歌手。他还去踢足球,因脚上受伤作罢。
陆庆屹想要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可是在北京十年,他一事无成,总是安定不下来,还让哥哥跟着受累,让父母牵肠挂肚。偶尔回家,看着父母头上日渐增多的白发,他自责,又感到无力改变自己。
陆庆屹厌倦了北京的喧闹拥挤,逆反性地想找一处“与世隔绝”的地方。1999年,他去了贵州省罗甸县罗捆乡的矿山采矿,成了来自城市的矿工。
一天,父母出门在外,家里突遇大火,他们前一年借钱盖的房子被毁于一旦!陆庆屹闻讯从矿上赶回家,看到父亲从废墟里翻出背板被烧成炭的小提琴,默默走到天井的井台上,轻轻拉起琴来,陆庆屹内心受到强烈的震动……
当初,哥哥、姐姐都在外求学,他又总是惹是生非,家里经济压力很大。父母当老师之余,养兔子、养猪、种菜,希望他们在外不要受任何委屈。父母最牵挂的就是小儿子,而一事无成的陆庆屹总是让父母失望,让他们忧心忡忡。他心里沉积着愧意。
那天,陆庆屹坐在矿洞外的石头上看着晚霞。漫天的火烧云,他感觉自己都要被那红光熔化了。原来世间还有如此美景,但只有几分钟便消逝了,留它不住,光阴可贵,他不由得一阵怅惘……离开矿山后,陆庆屹又回到北京,重新寻找人生和事业的方向。他做网页,开广告公司,搞摄影,一心想从头再来!每年,只有在腊月里及初春到来时,他才会回到独山陪父母。那天按下相机的按钮,陆庆屹第一次在一定距离外长久地凝视父母,仿佛看到了“地老天荒”……
◇ 记录下爱的日常:不惑之年找到人生方向 ◇
第二天下午,陆庆屹和父亲在客厅聊起他的童年,不知怎么睡着了,傍晚醒来天已黑透。迷迷糊糊中,隐约听到小提琴声,父亲又在练琴了。
陆庆屹心念一动,抓起相机,跑去楼顶。琴音渐渐清晰,父亲背对他站在天台一侧,不远处的橘色路灯把父亲映成了一幅剪影。逆光下,父亲的几缕银发闪着光,在微风里飘动。陆庆屹站在父亲身后静静地看着。等父亲暂停下来,他问怎么到楼顶拉琴。父亲说:“我看你睡着,怕吵醒你。”说着微笑起来,每个细胞都焕发出无尽的柔情。
那一刻,陆庆屹猛然间似乎找到生命与爱的方向,决定用镜头记录父母浸透着爱的生活片断……
陆庆屹的房间斜对着厨房,起身便能看到天井。一天,他看见父亲在天井里给母亲熬中药,这个过程很漫长。天气寒冷,父亲一只手揣在手套里,脚焐在装有热水袋的脚套里,木铲子在锅里一圈一圈地划,手冷了就换另一只,满头白发在阴冷的空气里微微颤动。电磁炉的剌剌声从门窗缝里钻进来,细细的,安宁得让人心里微颤。
陆庆屹呆呆地看着被框在一扇窗里的父亲,像端详着一幅在时间里流动的画。中药的味道渐渐传来,仿佛很多暗色记忆的索引,他架起了相机。
陆庆屹刚拍了一会儿,母亲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拿着做了一半的小鞋子,老花镜垂到鼻翼。她在父亲侧后方站了好久。陆庆屹看到母亲的眼神越来越温柔,抬起手抚摸父亲的白发说:“你头发该理啦。”父亲“嗯”了一声。母亲笑了起来:“谢谢啦。”父亲说:“谢什么鬼啊?”“谢谢你的情啊,谢谢你的爱呀。”父亲也笑了,没再说话。
陆庆屹从没听过哪个老人这样直接表达爱意,像偷窥了什么秘密怕被发现一样脸红起来。他轻轻关掉相机。那一整天,他都陷在一种化不开的温柔里。
父母浆洗缝补、采药做饭、熏烤香肠,从屋顶菜地忙到屋后花园;研究春节孩子们回家的菜单;看燕子在家里筑巢,飞来飞去;接听远在沈阳的姐姐打来的电话;父亲拉二胡,母亲唱起动听的贵州山歌,在儿女的“起哄”下喝交杯酒,相互染着已经灰白的头发……陆庆屹用镜头记录着父母的爱。
有一次,母亲在做腌菜,陆庆屹端着相机在一边拍。母亲说:“都是同样的事情,你拍那么多干什么?”他脱口而出:“做纪录片啊。”母亲问纪录片是什么?他说是电影的一种。母亲呵呵一笑,上楼晾腌菜去了。他继续跟拍。
2014年春天,因年迈的二伯病重,姐姐、哥哥都回来了。在陆庆屹的镜头前,姐姐唱起周华健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爱也匆匆恨也匆匆,一切都随风……”她对父母说:在回来的车上,人家把她当成了“80后”,边讲边忍不住哈哈大笑。
哪知不久,陆庆伟身患肺癌,从沈阳回到老家时,卧在病床上的她,嚅动着干裂的嘴唇,十分煎熬地对母亲说:“妈,我觉得好恐怖……”
陆庆屹心都快要碎了。回想他两三岁时,他们一家还住在麻尾镇的乡下,姐姐就在县重点中学住校了,坐火车回家将近3个小时。姐姐一回家,就抱着他亲个不停,去哪儿都牵着他。陆庆屹喜欢姐姐,跟着她去天渠爬山吹风,到林场摘刺梨,去马厩看大马,到河边看人抓虾子。姐姐还用纸给他剪星星。姐姐一回家,他的日子就变得丰富多彩……如今,姐姐却已病入膏肓,怎不叫他心痛!
陆庆伟因为医治无效,英年早逝,白发人送黑发人成为父母春天里的寒冬。陆庆屹用中近景来呈现守灵时张嘴睡着的母亲、瞬间苍老寡言的父亲,但这样的镜头矜持而克制,虽然他在镜头后面的哽咽若隐若现,但他并没有刻意地去展示悲伤。
陆庆屹看到父母在尽力克制着悲伤。一天,父亲悄声对母亲说:“我越来越离不开你……”这是祈求白头偕老的心声!陆庆屹心里沉甸甸的。此后每年春天,父亲都会望着来家里筑巢的燕子说:“燕子飞来,又飞走了……”然而,老夫妻俩到女儿的坟前种菜、坟头种花,希望这些灿烂的生命陪伴着女儿。父母坚强、豁达的生活态度,让陆庆屹找到了力量!而经历了生离死别,他知道人生哪怕只是一次转身,也有可能成为永别。他必须努力闯出一番天地,才能安抚父母对自己的牵挂。
◇ 那春天里的烟火:独立导演致敬父母 ◇
陆庆屹从未想到过电影,因为它距离自己实在太遥远了。2015年,《刺客聂隐娘》上映,他看到侯孝贤导演对电影学院的学生说:想拍就去拍,你不去拍怎么知道如何开始!
这句话在陆庆屹心里引起震动。拍摄父母生活之初,他只想制作一个对家庭有纪念意义的影像作品。侯导的话无形中为他揭示了另一种可能。他从豆瓣影评里寻找,一点点地建立起他的电影概念。
其间,陆庆屹也曾怀疑过。因为过往的人生阅历,他是很容易自我怀疑的。侯孝贤导演的那句话,帮他掀开了遮住那条道路的壁板,使他看到了这种可能。他买了很多书学习,从各方面增进对电影的理解,想做一部真正的电影献给父母!
2016年春节,陆庆屹参加高中同学聚会。同学问他未来想做什么,他说:“我想做中国最好的导演。”一个同学扶着他的肩膀说:“你啊,还是考虑做我们独山最好的导演算了。”
那天散席后,陆庆屹低着头,脚步飘飘地回到家,轻轻提门打开,蹑手蹑脚地回到房间,上床缩在被子里,一夜无眠。
这个春节里,陆庆屹看到父亲衰老得很快,他意识到必须开始行动,把拍摄的素材剪辑出来。可当时,他连用什么剪辑软件都不清楚,需要从头学起,至于要花多长时间,最终能否剪出来,他没有完全的把握。他怀揣着忐忑的希望,暗暗下了决心。
4月,陆庆屹回到北京,先花一个月时间看素材,对如何开始,仍一头雾水。问朋友应该用什么剪辑工具,下载下来又不能用,反复的失败让他很焦虑。5月的一天,他硬着头皮去找卖电脑的小哥帮忙装软件,装好后请他教基本操作,这位小哥建议他买书学习操作。他收拾好电脑直奔海淀,买了两本Final Cut的教程,回家边学边剪。
一年多的时间里,陆庆屹足不出户,见到的人不超过15个,每天和清风明月相伴。工作台就在床边,累了躺下看剪辑的书,直到睡着;醒来洗完脸,又坐在电脑前。为了长期维持状态,他调好闹钟,确保每天工作不超过16个小时。
陆庆屹住的地方没有空调和暖气。七八月份,他把冰袋泡在脸盆的水里,用风扇把凉气吹过来,每天仍浑身大汗。冬天,他穿得很厚,实在太冷就烧水泡脚。这些对他来说,都不是困难,只有剪辑本身才是。他常遇到棘手的问题,不能一下子领悟,需要阅读、看片交互贯通,时间长了总能解决。
经过20个月的剪辑,片子终于完成。在朋友的联系下,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愿意为片子安排一场放映。2017年12月,正是北京最冷的时候。映前,陆庆屹回贵州去接父母。母亲问他怎么这个时间回来了,陆庆屹说来接他们去看他的电影,母亲大吃一惊,问:“是在电影院看吗?”他说:“是啊。”母亲惊讶地说:“天哪,我一直以为你开玩笑呢。”
12月30日,影片放映结束后,应大家的邀请母亲上台唱了一支山歌,然后对儿子说:“早知道你真的在拍电影,我就穿得好看点了……”父亲激动地起身,摘下帽子鞠躬,对大家说:“我想这个片子是献给我们老人的。今天在大银幕上看到我了,感谢我的儿子。”那一刻,陆庆屹泪流满面。陆庆屹就像做了一场梦。他终于完成了对父母和亲人的承诺,也是给自己的人生一个交代!没有浪费这几年的光阴。
2018年7月27日,在西宁的FIRST青年影展上,《四个春天》获得最佳纪录片奖。有人说他发言时哽咽了,而他只记得当时脑中一片空白。领完奖,到后台留影,穿过一小段黑暗,厚厚的隔音门合上的瞬间,声音骤然变小,一浪一浪地,抚过他的背脊,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回荡。几秒钟里,他仿佛跨越了两个世界。恍惚中走下台阶,坐在走廊的墙脚,看着手中的奖杯,往事一幕一幕快速闪过。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想至少在这个夜晚,在这一刻,在某个领域里,他做到了最好——这是他在心里对父母说的话!
此后,《四个春天》又相继获得西湖国际纪录片大会评委会特别关注和台北金马奖最佳剪辑及最佳纪录片(提名)。2019年1月4日,《四个春天》登陆院线,感动了许多观众。在紧接着到来的春节里,许多人在网上追这部影片,它成了这个春天送给在外拼搏的游子和父母的第一份温暖。
在南海出版公司和北京新经典文化股份有限公司联合出品的同名书籍中,陆庆屹用深情质朴的文字和饱含温度的摄影,记录下父母、故乡的人和事,记述温暖的亲情,同样感动了许多读者。
哪怕攀山渡海,也要回家!因为家里有越来越年迈的父母,家里有着父母源源不绝的爱……
编辑/胡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