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音杂志 2019年6月·月末版

2019-09-02 16:01 知音官网发布

 
惊涛骇浪38天:笨拙的父爱博弈在抑郁岁月
未名湖
        2019年3月,北京中信出版社出版了白蓉的自传《我在精神病院抗抑郁》,火爆网络。
        白蓉今年26岁,生于浙江省宁波市。小学时经历的校园暴力,加上家庭问题的推波助澜,使她情绪长期抑郁,父母却无察觉,白蓉大学毕业工作后,潜伏的抑郁症爆发。2018年元旦,她终于崩溃,服药自杀,被抢救过来的第二天,父亲却把她“骗”进了精神病院。父亲为何要这样做?在那38天里,白蓉和父母迎来了一场怎样的惊涛骇浪?

◇ 误读父母的淡然:“抑郁之花”悄然生长 ◇
       2018年1月1日下午,备受抑郁症折磨的白蓉趁父母外出,在家服用了大量的抗抑郁药物……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推门喊道:“蓉儿,吃饭。”
      白蓉含糊不清地说:“对不起……我要走了……”
      母亲见药盒散落一地,赶紧扶起白蓉,哭吼着:“你怎么能干这种傻事!你让妈妈怎么活啊……”
      母亲请楼下的朋友开车把白蓉送到医院,一边紧握着白蓉的手,一边打电话通知父亲……
      1993年1月6日,白蓉出生在浙江省宁波市,父亲是公务员,母亲是企业职工。因母亲婚后长期未孕,坊间传说“抱子得子”,父母因此领养了哥哥。说来也巧,第二年母亲便生下了白蓉。
       哥哥身世可怜,还常生病,父亲到处寻医问药,母亲的注意力也都放在哥哥身上。从小看惯了父母的愁容,白蓉总希望自己能变得优秀些。
      小学时,白蓉经历了一场长达数年的校园暴力,变得自卑、敏感,内心充斥不安全感。她回家问父母,得到的无非是“这都是孩子间的玩闹”“你要多多思考自己的原因”这样不痛不痒的答案。
       为了获得旁人的接纳和认可,白蓉努力迎合和“讨好”每一个人,“抑郁之花”在心里渐渐滋生。
       白蓉考进一所重点高中。学习的压力,加上女生间复杂的人际关系,一度把她逼到崩溃的边缘。到了高三,她奋力追到班级十多名,成绩再无起色。
       高考前三个月,各种稀奇古怪的症状在白蓉身上不断出现:注意力难以集中,脑子里总是响起不断重复的音乐,一到安静的考场,脑子里各种声音聒噪得不得了……她憋闷得几乎要疯掉!
      一天下午,白蓉放学回家,看到河边有个妈妈抱着婴儿。想到这个孩子以后也要面临考试、排名,一阵冲动,想把他们推下河去。突然,她一激灵清醒了,疯狂地跑回家,对着父亲哭喊道:“爸爸,我要是考不上一本怎么办?那我就不活了……”
      父亲看看她,心疼地安慰道:“你读书太累了,休息一下,让你妈给你做点好吃的。”父亲还说他读书甚至刚工作时也有过这种状态,慢慢就好了。
       白蓉默默回到房间,欲哭无泪。她只能自我安慰:我还正常,只不过有些焦虑罢了。
       白蓉的精神状态更加诡异。她不敢上高楼,不敢看锋利的刀具,思路越发紊乱,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以“半自闭”的方式熬过高考前最后一段日子。
       2010年夏,白蓉高考发挥失常。成绩公布当晚,她听到电话里机械冰冷的女声报出的数字,心脏被一阵阵揪痛。父母已经入睡,她觉得没脸面对他们,在一张纸上写下几句话:“爸妈,估计二本都悬,真的对不起!”然后把纸贴在他们的房门上。
       白蓉多么希望第二天,爸妈拍拍她的肩膀说:“没事,努力就好。”她就不管不顾地大哭一场。结果他们什么也没说,没有责怪,也没有抱怨,没有鼓励,也没有安慰。
       其实,父母早上起来就看到了那张贴在门上的纸条,父亲特意叮嘱母亲:“女儿心情肯定不好,不要埋怨她,要淡化,冷处理。”
       父母怕在这时候说得过多,会给女儿带来更大的压力,但他们的沉默和淡然,在白蓉看来却是因为失望,对她采取了冷漠的态度。这以后,她整夜做同样内容的噩梦:她重新坐在考场里,因为各种稀奇古怪的原因无法顺利答题,急得汗流浃背。醒来后,她一早上都被这种阴郁的心情所占据。
       那段日子,白蓉每天蒙着被子睡到中午。有一天,父亲问她:“你有没有考虑复读?”白蓉摇摇头:“算了,太累了,每天像是待在地狱里。”
       父亲不想给她压力,说道:“那就顺其自然吧,能上什么学校就上什么学校。”
       2010年秋,白蓉入读中国传媒大学南广学院新闻传播系。那时,她总是故意叛逆反抗,试图引起父母的注意,想让他们问一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她近乎偏执地希望听到父母能跟自己说一句:无论如何,我们都以你为荣!
       父母仍习惯性地沉默,父亲喜欢和朋友去野外露营,有时带着白蓉的哥哥。白蓉在心里一遍遍地“确认”:因为她变得这样普通,父母可能后悔生下了她。她跟父母的沟通和交流越来越少。直到她毕业工作后,那危险的“抑郁之花”越长越大……
       2017年9月下旬,白蓉渐渐支撑不住了。她头痛胸痛、嗜睡早醒、记忆衰退、动作迟滞……起初,她还以为是脑神经受损,后来被确诊为抑郁症。
       攥着确诊单走出医院,白蓉在深秋傍晚凛冽的寒风中孤独地走着,终于旁若无人地失声痛哭。
      白蓉没告诉父母。一直挨到2018年元旦,抑郁这魔鬼好像发动了全世界的黑暗力量,为她的死亡摇旗呐喊,她在家服药,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 把女儿“骗”进精神病院:这场惊涛骇浪席卷了一家人 ◇
       白蓉被120送到医院,管子插进她的胃里……母亲承受不住,坐在医院大厅语无伦次,崩溃大哭。
       当时,白蓉的父亲正和几位朋友在郊区露营,野餐刚刚开始,就接到白蓉服药自杀的消息。他开车连闯了好几个红灯,风驰电掣地赶到医院。病床前,他俯下身,把白蓉被汗水浸湿的刘海抚到脑后。
       白蓉渐渐醒了。“好了,一切都过去了。”父亲眼里闪烁着泪花:“你是不是想快点好起来,才吃这么多药?”白蓉难得看到父亲如此温柔。然而,她内心毫无波澜。那一刻,她谁也不想见,她想让所有的人都从身边走开,包括父母!
       父亲一直在病床前陪伴着她。见她不说话,他拿出手机,一条接一条地念着网络上俗套又老旧的笑话,白蓉觉得一点也不好笑。父亲还是不停地读,越读越颤抖。读到有笑点的地方,父亲看看白蓉,自己勉强地笑一笑。直到此刻,白蓉才看出  父亲有多么无助,但还是很难触动她。
        白蓉被抢救过来的第二天,父亲说要带她去“配药”,结果和医生“里应外合”,用“住院观察”的理由,把白蓉送入了医院精神病区。白蓉差点对着父亲爆发!一刹那间,看到父亲头上添了许多白发和一脸憔悴的样子,她才拼命克制住了。几天后,白蓉在病房迎来25岁生日,朋友千里迢迢地给她送来了蛋糕和礼物,大家唱歌、切分蛋糕,病友轮番过来祝她生日快乐,白蓉心里却想着:我真的好想去死啊……
       白蓉的病情持续地发作,尖叫、崩溃、晕厥,母亲坚信白蓉是被“恶鬼”附了体,瞒着家人去寺庙花巨资求神拜佛,念经祷告。那段时间里,白蓉始终担心母亲会趁自己睡着,半夜给她灌香灰水。
       父亲则非常克制,显得很有耐性。每当白蓉泪眼婆娑地自怨自艾:“为什么世界上这么多人,偏偏我得了这个病?!”父亲就不厌其烦地用网上查到的资料,一遍遍地对白蓉说:“得这病的又不是你一个人。2020年,抑郁症将会成为世界第二大疾病。你没看到吗?今年冬天的精神病人都‘爆仓’了,各地的精神病院都在扩建,你一点都不孤独。”
       一方面,白蓉钦佩父亲的理性;另一方面,她也厌恨父亲的冷静。后来,她才知道父亲的每一份“不动声色”背后,其实都隐藏着一场惊涛骇浪。获悉她是因为得了抑郁症自杀的当晚,父亲一夜未眠,最终决定把她送进精神病院,更是下了巨大的决心。那段日子,父亲就像是在刀尖上行走,生不如死。为了鼓励她活下去,父亲必须强颜欢笑,先努力说服自己,然后和她一起挺住、再挺住!
       父亲把白蓉“骗”进精神病院后,对外始终讳莫如深。有一次,妈妈不小心向她闺蜜说漏了嘴,她闺蜜坚持要来探病。父亲知道后勃然大怒,一边厉声阻止,一边对母亲低吼:“不是说了女儿这件事谁都不能说吗?!”偶尔,父亲的朋友也会打来电话,父亲偷偷地跑到角落接听,在手机里不停地重复:“对,我现在在外面旅游。对的,我在旅游。”
       以前沉默、淡然的父亲,如今背负着泰山压顶般的重担,在家人面前,他要若无其事地装出笑容;对外人,他要隐瞒着女儿的病情,怕外人会嫌弃他的女儿——这种压力是无形的、看不见的。
       白蓉明白父亲的煎熬,即便他不停地强调“这就是情绪感冒”“你要面对现实”“在这里接受治疗很正常”,但她知道,没有人比父亲更“过不去”了。他始终装作一副轻松坦然的样子,好像这样子,她就真的可以在面对“抑郁”和“精神病院”这两个敏感的词汇时,也能变得轻松、坦然起来。
        病院里娱乐匮乏,白蓉叫上病区跟她“拜把子”的“弟弟”一起打牌。一个患躁狂症的阿姨不停地向“弟弟”絮叨着:“你的梦想是什么?”“弟弟”回道:“活着。”牌局刚结束,随着一声惊叫,“弟弟”倒地不起,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白蓉的父亲见状,忙把“弟弟”抱到床上,指挥大家:“快找护士!”然后,他往“弟弟”的嘴里迅速塞进一叠扑克牌,以免“弟弟”咬伤了舌头。
       白蓉围在旁边,父亲看见后,推开她,说:“你别看,到外面等着。”然后,父亲又趴到“弟弟”的脸上,轻轻地问道:“你还认识我吗?”
      “弟弟”茫然地盯着天空,没有回答。
       忙碌的护士和医生,闻讯而来的亲人,在大厅里交错奔走,气氛又一次沸腾。白蓉看着心电图的起伏波动,想着“弟弟”回答“活着”时的眼神,是那么坚定而又果敢——活着,是普通人最基本的生存本能,却是他们要拼死命捍卫的梦想!
      “弟弟”被抢救过来后,一个劲地说嘴里有扑克牌味道,并问白蓉是谁往他嘴里塞的。白蓉只是笑,没敢说是她父亲塞的。
       “弟弟”的父母向白蓉父亲哭诉:“我们宁愿倾家荡产,也想换孩子一世平安。”
       这又何尝不是父亲的心愿呢?父亲对白蓉说:“这个孩子太惨了……希望你们都能平安出院。”
      像“弟弟”这样的情况并非特例。在精神病院里,生死博弈每天都在上演,死亡几乎触手可及。而在共同的命运面前,人们会发自内心地自发凝聚起来。正因为大家都是脆弱的,所以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地互相扶持着,这种感情不掺杂一点私欲和个人情感。有一个人发病了,另外的人,包括患者家属,会二话不说、心甘情愿地上前帮忙,就像白蓉的父亲一样。有时,白蓉会情不自禁地想,这大概就是人性美好的地方,她在父亲身上同样看到了。

◇ 38天的生死对峙:笨拙的父爱博弈在抑郁岁月 ◇
        白蓉住院后,母亲一度陷入痛苦的漩涡难以自拔。她的这次劫难,几乎葬送了母亲的半条性命,但在父亲的影响下,母亲也几乎从不在她面前表示软弱。所以,她从不知道,在自己看不见的角落里,母亲脆弱成了什么样子。好几次,白蓉都看到母亲在窗边偷偷抹眼泪。但当着她的面,母亲只是轻声细语,嘘寒问暖,温柔得像抚摩着嫩芽的春风。
        病区没有一天太平日子,病人们永远手忙脚乱。到了住院中期,白蓉和父亲的“战争”爆发了!
        白蓉老想着出院,而父亲总是以各种理由一再拖延。无助和自我厌恶感紧紧裹挟着白蓉,她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盯着父亲的眼睛,艰难地吐字:“你……是不是……很后悔……生了我?”
        父亲很明显被这个问题惊到了!在他看来,一向乖巧伶俐的女儿,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思?
        父亲收起情绪,神情坚定地对白蓉说:“不后悔!20多年,你从来没让家人担心过。你得这个病,是因为你实在太乖了。我是老来得女,你是爸妈的掌上明珠,可能我平时不太会说话,但你对整个家庭的重要性,还需要我多说吗?”
       父亲声音低沉,显然动了感情:“你是我的一条命,也是你妈妈的一条命。小时候,爸爸带你骑自行车时出了车祸,那次事故,在你眼眶上留下了一个疤。每次想起,我都恨不得打死我自己!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妈都没法活下去了……”
       白蓉的心几乎在瞬间被融化了,她泪如泉涌:“爸爸,对不起!我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让你和妈开心一点……我希望有所成就,可以给你们带来些安慰。可现在,我却在这里!都怪我……”
       父亲搂着白蓉的肩膀,拼命抑制着泪水说:“我不需要你功成名就,不需要你出类拔萃。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就做我的女儿!”
       白蓉和父亲泪眼相对,白蓉的母亲也在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蓉儿,我和你爸爸一直都很爱你,你爸爸以前不爱说话,是因为不想给你压力……”
       白蓉一只手攥着父亲,一只手攥着母亲。周围病友见了这一幕无不动容。
       生病、失业,白蓉退化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啃老族”,她很愧疚。父亲却轻描淡写地对她说:“人生百态嘛,你就回家体验体验‘啃老’的感觉吧。”
       为了找回健康的女儿,父亲这座“大山”不再像以往那样沉默,他似乎要把一辈子该说的暖心话都说了:“蓉儿,我们很爱你”“我们不能失去你”“你是我们这辈子的牵挂”……有时,白蓉嫌矫情,摆摆手,让父亲别说了。父亲红着脸,仍别别扭扭、笨拙地继续说下去。白蓉知道父亲是为了表达藏在心底的爱,想让她知道他们真的爱自己……
       历经如此劫难,父亲终于明白女儿除了是他们的孩子之外,还是一个拥有独立人格的人。“你有什么想法不妨说出来,我们现在对你唯一的期望,就是希望你平安!”父亲语重心长地对白蓉说。
       哥哥也来看望白蓉,希望她配合医生的治疗,尽快平安回家。“要平安地活着!”白蓉念叨着。
       在精神病院待得越久,白蓉越发觉得这里就像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一个大厅、一条走廊铺展着最纯真、最可爱的人性。所有的人打成一片,老人、成年人和孩子跳着舞步,玩着纯朴的游戏,品尝着最平凡的快乐和内心最深处的感动。
       白蓉反思自己和父母以及周围人的关系,把住进精神病院的这段经历,以日记的方式写了下来。她想告诉自己和别人,哪怕生命体有了另一种形态,炽热的阳光依旧照亮着这些热烈的生命,光明会永远眷顾每一个抬起头的人!
       “患者病情恢复好,个人生活自理,逻辑思维正常,自知力恢复。”2018年2月,白蓉终于平安出院。短短38天,她恍如度过了一个世纪。出院报告单上的几个字冷静又平淡,但在白蓉看来,却像是一段暖融融的祝福,祝福她一生平安顺遂。
       回到家里,父母的爱每天都在持续。父母的变化,是白蓉从没见过的光景。从小,父母代表着绝对权威。她生病以后,他们好像也经历了一次抽筋剥骨。母亲尝试着和她聊天谈心,家里的餐桌上,一改以前的静默无声,父亲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话题,调节气氛,有时还会和她开几句玩笑。
       父母还学会了说“抱歉”。一次,父亲对白蓉说:“以前的很多事情,是我们做得不太好,现在想想,有可能是造成你抑郁的重要原因。那些无心之过,你别太放心上。经历了这件事,你教会了我们如何当父母。我和你妈都希望你健康快乐!”
       听着父亲的话,白蓉眼眶湿润。
       白蓉如同脱胎换骨。在家里休养期间,她继续写着日记。有时,父亲拿起她的日记本,情不自禁地读上两段,对她肯定地点点头,微笑地说:“这更接近你的内心世界,爸爸也更能理解你了。”
       在白蓉看来,这是父亲对自己莫大的奖赏。
       2019年3月,白蓉将日记整理成15万字的纪实书《我在精神病院抗抑郁》,由中信出版社出版,她在书的封面上写道:“活着,普通人最基本的生存本能,却是抑郁症患者拼命捍卫的梦想。”
       白蓉希望通过自己的这本书,让大众可以窥见“精神病院”这个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这里有一群被边缘化的人,他们有着怎样的悲伤和热望;这个被世人误解甚至遗忘的世间一隅,上演着怎样的向死而生和一路跌宕。
       5月17日,宁波书城将为白蓉组织新作分享会。白蓉想对读者说:一个人的原生家庭和人们的人生遭遇一样,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家庭是症结,是桎梏,也是守护,是归宿。每个家庭有每个家庭的美,每个家庭也有每个家庭的痛。我们浸润其间,只要做到爱就好了。爱我们的父母,爱我们的家人,同时爱我们自己。
 
编辑/胡平